一路平安，一方平安
■解放軍報記者 趙 倩
來到北部戰(zhàn)區(qū)陸軍某船艇大隊，登上眼前這艘船艇，記者幾乎沒有“吃力”的感覺。與以前曾經(jīng)去過的大型驅(qū)逐艦相比，這些承擔著為海島運輸物資等任務的船艇在“塊頭”上要小很多——
從艇艏到艇艉，長度只有幾十米。海面平靜的時候，走完這段距離，用不了幾分鐘。船艇兵用于作業(yè)和起居的艙室同樣狹窄，記者用腳步丈量了一個集學習和就餐功能于一體的房間，算下來僅十幾平方米。
“在驅(qū)逐艦上，一個人可能需要花個把月才能熟悉所有路線，在我們艇上，你只需要一天?！壁w艇長說，“可船艇‘塊頭’小，并不意味著我們的訓練、工作壓力就小。因為艙外，是一個大世界?！?/p>
砣磯島、大欽島、南隍城島、北隍城島、大竹山島……船艇兵常走的航線，就與這些隆起于渤海海峽的廟島群島緊密相連。趙艇長告訴記者：“航程雖然只有幾十海里，但越靠近島嶼，航行就越危險?！?/p>
熟悉航線的過程是艱苦的，艇長和一些老兵手上的疤痕就是證明。無數(shù)個日日夜夜的戰(zhàn)風斗浪，讓這條駛過了無數(shù)次的航路，早已刻印在他們的腦海中。盡管如此，一談到出海，他們的神色立即凝重起來。因為，一旦起風，稍有不慎意外就可能發(fā)生。
在一次夜間緊急運輸任務中，風浪瞬間將船艇推進養(yǎng)殖區(qū)。趙艇長下令極速倒船，大家迅速反應處置險情，才避免船艇被漁網(wǎng)等困住。
采訪過程中，很多水兵都提起海上環(huán)境的變幻莫測與險象環(huán)生。但談到如果有選擇，是不是會繼續(xù)闖蕩這個“大世界”時，幾乎所有人都說出了“會”。
問及原因，有的水兵說：“因為我們有榜樣，再兇險的海況，老兵們都經(jīng)歷過，他們照樣挺過來了?！庇械乃f： “踏上這條路，我們責無旁貸?！边€有的水兵說：“因為，守島的戰(zhàn)友需要我們?！?/p>
看著這些青春的面龐和清澈的眼神，聽著他們樸實的話語，記者一下子想起了來這里采訪前，部隊領(lǐng)導說的那番話——“正是因為有了他們的終日奔波，才有了守島官兵的一方堅守；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堅守，才有了這片海域的安寧?！?/p>
由此，記者對“海疆永固”一詞突然有了新的理解。在祖國遼闊的海疆和更廣闊的海洋中，在更偏遠的海島上，應該還有很多很多像船艇兵這樣的戰(zhàn)風斗浪者。
又一艘船艇將要離港。望著船艇上的官兵，記者不住地對他們揮手，喊著“一路平安”。
一路平安，一方平安?？粗u行漸遠，一旁的趙艇長說：“任何時候，只要守島官兵需要，我們就會出現(xiàn)在這條航線上。因為，這就是我們在這里的意義?！?/p>
航行萬里犁出“海上年輪”
■解放軍報記者 趙 倩
北部戰(zhàn)區(qū)陸軍某船艇大隊參加聯(lián)演聯(lián)訓。苗 青攝
20年，10萬海里，兩個數(shù)字交匯出一艘船艇的奮進之路。
眼前這艘北部戰(zhàn)區(qū)陸軍某船艇大隊的船艇已在海上走過了整整20個年頭，運輸里程超過10萬海里。船艇上的一位老兵笑言：“如果是繞行地球赤道，我們也快完成第5圈了。”
在該船艇大隊，水兵們駕駛船艇來往于島嶼和陸地之間，一次次為守島官兵送去物資和給養(yǎng)。
船艇的海上航跡，也是水兵的人生里程。
一天又一天，一圈又一圈。如果可以復現(xiàn)，這些累積的航跡，如同不斷疊加的“海上年輪”，每一圈都記錄著水兵們戰(zhàn)風斗浪的成長與蛻變。
一條風多浪大的航道
這是一條并不好走的航道。
渤海海峽地處風道，年均大風天氣超過60天。位于廟島群島最北部的北隍城島，一年中大風天氣更是超過100天。
數(shù)字的背后，是該船艇大隊水兵們在海上所經(jīng)歷的種種挑戰(zhàn)與艱辛。
“起風了！”這句話總能讓大家心頭一緊，這意味著他們將要面對暈船帶來的不適乃至煎熬。
上等兵鐘錦濤至今記得他第一次出航的情形。那天天氣不好，船艇一直在海浪的波峰與波谷間艱難前行。由于暈船，他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，躺在鋪位上動彈不得，全身一陣一陣地冒冷汗。
實際上，那次任務中的船艇左右傾斜程度還不到15度。在許多老兵眼里，這簡直是“小菜一碟”，因為他們很容易就能在記憶里翻找出更為艱辛的出海經(jīng)歷。
一位艇長對一次任務中突然襲來的風浪記憶猶新。那時，巨浪躍上甲板，猛烈拍打著駕駛室的窗戶，晃動中的船艇發(fā)出異樣聲響。他瞥了一眼掛在墻上的傾斜儀，擺錘已經(jīng)指向25度。
原本在桌面上的物品散落了一地，就連一些老兵也把膽汁吐了出來。艇長強迫自己保持頭腦清醒，用武裝帶將身體和舵位綁在一起，憑借頑強的意志，和另一名戰(zhàn)友駕駛船艇抵達目的地。靠岸那一刻，他一上碼頭就癱坐在地上，很久才恢復過來。
很多時候，與忍受暈船帶來的強烈不適感相比，水兵們更擔心船艇的安全，因為排水量不算大的船艇更容易受到風浪的影響。
在一次返航途中，二級軍士長閆廣猛遭遇了滯航——極大的風速讓頂風航行的船艇幾乎無法前進。
“大風刮了近1個小時，我們開足馬力盡量讓船艇保持穩(wěn)定?！蹦鞘窃诖瞎ぷ髁私?0年的閆廣猛第一次感到恐懼。但這種恐懼只是一閃念，他很快冷靜下來，開始和戰(zhàn)友全力應對眼前的風浪，直到船艇脫險。
“船艇完成靠泊，并不意味著風浪的影響終止。越是這時，越需要留意?！比壾娛块L杜大有說，天氣不好的時候，水兵會輪流值班，每10分鐘就到艙室外轉(zhuǎn)一轉(zhuǎn)，檢查設(shè)備情況。
“有一次突然聽到砰的一聲，是船艇和碼頭之間的碰墊被撞爆了?！倍糯笥谢貞洠麄円灿鲆娺^纜繩在夜里被風浪扯斷的情況，此時便需要立刻加纜或拋錨，防止船艇失控、受損。
一級軍士長虢忠峰坦言，在船上待得越久，心越是懸著。人們習慣用劈波斬浪或乘風破浪來形容水兵的生活，但虢忠峰覺得：“面對變化無常的海洋，準確地說，我們是在戰(zhàn)風斗浪?！?/p>
剛成為水兵時，虢忠峰在一次夜航任務中，跟隨班長前往甲板眺望海況。結(jié)果，一個巨大的海浪撲來，瞬間將虢忠峰卷進海里。一個浪涌，他才借著海水浮力和班長的幫助爬上船艇。之后有一段時間，他常夢到海水漫過頭頂，隨后在快要“窒息”時驚醒。
這次意外落海造成的陰影，隨著虢忠峰經(jīng)驗的積累和能力的提升而慢慢消失，但他心頭的安全弦始終繃著。他清晰地認識到，只有更加周到細致、沉著冷靜，才能有效處置各種險情，確保戰(zhàn)友和船艇的安全。
如今，即便沒有運輸任務，每天打開“全球潮汐”軟件仍是虢忠峰雷打不動的習慣，多大風速、浪高需要采取哪些措施，他時常溫習。
“纜繩要多綁幾道”“航行時抓緊扶手”“艏門的每一道保險都必須上緊”……歲月的海洋里，每一朵翻騰的浪花都讓虢忠峰覺得“正和戰(zhàn)友一起成長”。他曾一次次緊緊抓住險些滑下樓梯的新兵，避免了他們因磕碰而受傷，也曾一把拉起被大浪卷入海中的戰(zhàn)友，靠著驚人的臂力將其拽進艙室。
如今，虢忠峰已經(jīng)在船艇上工作了快30年。這名久經(jīng)考驗的老兵，眼神里透著一種沉靜和睿智：“大風大浪，最能雕刻水兵的意志。”
航海兵在駕駛室操縱船艇航行。苗 青攝
一條守島官兵的“托底線”
談及運輸任務，年輕的水兵大多用“向往”“壯觀”等詞語來表達對大海的喜愛，但有經(jīng)驗的老兵常會提醒他們要保持對大海的敬畏。這種敬畏，既是出于對大自然威力的認知，更是因為他們明白，出航即意味著肩負重任、使命必達。
航線這頭，執(zhí)行任務的船艇兵一大早便會在碼頭裝載貨物，核對與任務有關(guān)的各類事項是否落實到位。
作為生活必需品的淡水和食物、應對日常病痛的藥品、家人寄來的包裹、訓練所需的裝備和器材……船艙里，大量物品滿滿當當又井然有序。
航線另一頭的島嶼上，守島官兵總是滿心期盼著船艇的到來。
沒有人比三級軍士長韓彬彬更能理解這種期盼。10多年前，他曾駐守過大欽島和砣磯島。
“剛上島時，感覺那里像仙境，美得不真實。但待上一陣子，日子就變得難熬。”韓彬彬說。
島上，連井水都帶著咸味。為了節(jié)省有限的淡水，官兵們有時會趁下雨時刷鞋。對于蔬菜，大家會選擇一片一片地吃，沒人舍得浪費。
除了生活條件的艱苦，更磨人的是心里的空。上島久了，生活單調(diào)，天天見的都是那些熟人，大家很渴望見到新面孔。
因而，船艇來島的那天，就成了守島官兵的幸福日子。他們會早早在碼頭等著，期待著物資的補給，也希望能和遠道而來的船艇兵們多說上幾句話。島上的果樹多，韓彬彬記得，他曾熱情地請水兵們吃桑葚，一位年輕的小伙直喊甜，吃成了小花臉。
后來韓彬彬考入士官學校，畢業(yè)后分配到船艇大隊，從守島兵變成了運輸物資的船艇兵。
“我們會盡量將物資全部裝入船艙，無論這件東西大或小、重或輕。不少物品都承載著深情，必須保證它們完好無損地送達?！表n彬彬說。
韓彬彬也曾經(jīng)歷過一些緊急救援時刻。有的官兵在巡邏時不慎被草叢里躥出的毒蛇咬傷，有的官兵在半夜突發(fā)急性闌尾炎需要立即手術(shù)……這時，船艇大隊就會派出水兵駕艇趕到，及時送傷病員上岸就醫(yī)。
從某種程度上講，船艇兵所擔負的使命任務已遠超運輸本身，他們是連接島嶼與陸地的紐帶和橋梁，也是讓每一位守島官兵感到“托底”的一種存在。
因此，這些連接陸地和島嶼的航線有了一個新名字——“托底線”。
群島之中，條件較為艱苦的是大竹山島，一座“無居民、無淡水、無耕地、無航班”的“四無”小島。
前些年，大竹山島上挖了井，但井水并不能滿足所有人員的用水需求，大量的淡水等物資仍然依靠外界運送。沒有民船通航，部隊的船艇是從陸地通往大竹山島的唯一交通工具。
海況不為人力所控制。一次風暴潮來襲，船艇持續(xù)十幾天未能出海。大竹山島的官兵為防止完全斷糧，便去海邊釣魚“自我補給”。船艇大隊的水兵們急得團團轉(zhuǎn)，后來趁著風浪暫歇的間隙緊急實施了補給。
“船艇入港的汽笛聲太好聽了?！睄u上的一名士兵很是感慨，他特意在當月的黑板報上畫出了那艘為他們緊急運送物資的船艇，表達心中感激之情。
每次前往大竹山島，船艇兵們都需要做好萬全準備。該島是廟島群島中最難靠泊船艇的島嶼，四周的洋流和地形十分復雜。
那年春節(jié)前夕，大竹山島官兵的家屬們從祖國各地趕來，登上了閆廣猛所在的船艇，期待著一年中的大團圓。
冬天是海況變化最快的季節(jié)，閆廣猛記得，那天刮的是東北風。由于風勢過大、涌浪不斷，已經(jīng)抵達碼頭的船艇嘗試多次后依然沒能靠岸。
“無法靠泊，準備返航！”聽到這一消息，一些懷里抱著孩子的軍嫂流了淚，只能朝著岸邊等待已久的官兵暫時揮手作別。
作為親歷者，這么多年過去，閆廣猛始終忘不了那天的情形：“從那以后，我苦下功夫提升專業(yè)本領(lǐng)，下決心不讓這種場景再次出現(xiàn)?！?/p>
又是一次相逢。守島官兵的視線里，一艘船艇在湛藍的海面上由遠及近，朝著碼頭緩緩駛來。海天之間，長長的汽笛聲響起，仿佛在宣告水兵們的順利抵達。
一條平凡而又不凡的人生路
得知和自己同時入伍的老鄉(xiāng)被分到了一艘大型軍艦上當機電兵，上等兵王敬堯十分羨慕。
和遠航于深海的大型軍艦相比，王敬堯所在的船艇的確有點小。他曾在船艇檢修任務中去過一家大型船廠：“我們小艇的最高點才和一旁那艘護衛(wèi)艦的甲板平齊。”
這讓王敬堯有了強烈的落差感：“都是機電兵，誰不想登上更大的軍艦呢？”選擇入伍時的那份堅定，在王敬堯的心里漸漸動搖，直到他看見二級軍士長路宏圖臉上那抹笑容。
那天，聽說一艘修理船上的老班長收集到一些零部件后，路宏圖急匆匆搭車出去了?！澳玫搅?，拿到了！”回來時，這位平時略顯嚴肅的機電班長笑得像個孩子，手里緊緊攥著一些油乎乎的配件。
為了說服老班長拿出這些“寶貝”，路宏圖“差點磨破嘴皮子”。也許是看出了王敬堯的疑惑，路宏圖解釋說：“別小看這些零部件，它們能在關(guān)鍵時刻讓船艇多一點保障，從而更好地發(fā)揮作用?！?/p>
從路宏圖的笑容和解釋中，王敬堯忽然明白了一點：“沒有平凡的戰(zhàn)位，任何工作都可通過努力獲得成就感和自豪感。將眼下的每一件事做到極致，就是不凡人生的開端?！?/p>
自此，王敬堯開始全身心投入訓練和工作中，能力增幅明顯。一次出航任務中，發(fā)動機突然出現(xiàn)故障，他比路宏圖更快地找到了損壞點，兩人幾分鐘內(nèi)就解決了問題。
二級上士祝振寶也曾有過類似的心路歷程。剛到船艇大隊的時候，他覺得每天的工作訓練“沒啥稀奇”，自己就是一個不會被人記住的水兵。
那年八一建軍節(jié)，祝振寶所在的船艇前往大欽島執(zhí)勤，島上的官兵又是送菜又是送肉。“他們的給養(yǎng)也不多，還省下來給我們吃。”那一刻，祝振寶被感動了。更讓他感動的是，一名島上的戰(zhàn)友握著他的手不放：“上次給我們送給養(yǎng)的戰(zhàn)友里就有你?！?/p>
如今，祝振寶已經(jīng)在船艇上工作了10年，他常對新戰(zhàn)友說的一句話是：“被需要是一種幸福。”
在船艇上，像這樣的平凡故事還有很多。
一級上士吳天安是油料運輸船上的一名水兵?！坝土暇哂袚]發(fā)性，彌漫在空氣中十分危險?！泵看瓮瓿蛇\輸任務后，他們都要將油艙內(nèi)剩余的油料一點點擦拭干凈。
這是個考驗體力和耐力的工作。油艙很大，五六個人一起清理，要花上兩到三天才能完成。
到了夏天，油料揮發(fā)得快，有時熏得人睜不開眼睛，他們只能隔一段時間就跑到甲板上透透氣，然后再下艙去清理。
在吳天安眼里，這些是一名水兵的必修課：“只有擁有了毅力和恒心，才能在這漫漫海路上走得更遠?！?/p>
幾乎所有常年生活在海上的水兵都被風濕、關(guān)節(jié)炎等疾病困擾著，但很少有人提起這些。他們不約而同談到一種感覺：在船上待久了，忽然來到岸上，會感覺陸地堅硬得不真實。
某艘船艇入列以來，路宏圖就跟著上了艇，此后的20多年，他絕大多數(shù)時間都與這艘船艇朝夕相伴。他對記者說，休假在家時，聽不見轟隆隆的機器聲，四周沒了濃重的水汽，反倒不習慣了。聽了這句話，一種敬意從記者心頭涌起——對路宏圖來說，與其說他熟悉了這種環(huán)境，不如說他習慣了肩頭有責任的感覺。
平凡而又不凡，這就是船艇大隊的水兵們！在新時代強軍征程上，他們的名字或許無人知曉，但這不妨礙他們在一次次戰(zhàn)風斗浪中經(jīng)歷時代的淘洗，一步步肩負起重任，也并不妨礙他們在戰(zhàn)位上全力以赴，持續(xù)釋放青春能量，與其他戰(zhàn)友一起筑起牢不可破的海上鋼鐵長城。
（采訪中得到郭華超、付超、王旭偉大力支持，特此感謝）